红烧肉是上海人家一等一流的家常菜。
所谓一等一流,倒并非就口味或营养,更非精致程度而言,而是由它的代表性所决定的。
也因为代表性广泛,这块红嘟嘟的肉就敏感地反映了平民百姓的生活水准的沉浮。
回想过往的岁月,常看到报纸上说,某贫困家庭的孩子有多少年不知肉味了;或某苦孩子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,第一次领了薪水,家里得以痛痛快快地吃一顿肉;再或者,某建筑工地的外来务工人员三个多月没吃过一次肉。
这里的肉,通常就指红烧肉。
在民间语系中,红烧肉的指向性十分明确,可以作为考评生活质量的硬指标。
兴国路园苑酒家内景在宋代,东坡老人谪居*州,意外发现那里的猪肉很便宜,“贵人不肯吃,贫人不解煮”。
也就是说,在长江流域楚文化曾经盛行的地区,家猪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开发利用。
于是落魄的*治家和具有世俗趣味的文学家、书法家苏东坡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,加酒、加酱油,少加水,用文火焖烧成了传诸后世,并发扬光大的东坡肉。
历史学家一直认为楚文化是中国文化的另一个源头,长江流域也是当时经济文化很发达的地区之一,更是巫医乐师加上诗人各色人等集聚、浪漫色彩浓郁并喜好白日梦游的地区,然而,至少在猪肉的加工与食用这一小儿科问题上,暴露出楚人煮肉的能力很差。
好了,这个话题点到为止。
但说某些上海人对红烧肉的态度,确实也有点矫情,程乃珊在她的成名作《蓝屋》里写到一个旧上海工商界巨子的后代,就从来不吃红烧肉这类粗物,要开荤也只吃竹笋炒肉丝,筷头笃笃而已。
上海百十年来的市井风情,是由草根社会的市民书写的,红烧肉的存在自有广泛的群众基础。
比如说,在国有企业的食堂里,红烧肉就是一年到头也不能断档的看家菜,它的同门兄弟是红烧大排。
在国营农场里,红烧肉是改善生活的“硬货”。
农忙时给知青们打气鼓劲,最见效果的不是空洞的口号,而是一块二肉重的厚膘红烧肉。
在家里,红烧肉当然挑起安慰“淡出鸟来”的那张嘴巴的重任,偶尔还会加一些百叶结或者鸡蛋,以求多吃几顿。
从中华美食的庞大菜谱上看,红烧肉的地位也一直不明确,没有一个帮派的菜谱将它收编在册。
所以二十年前乍浦路和*河路两条美食街上的小饭店将红烧肉编进菜谱时,打出的旗号是“模子菜”,而非本帮菜。
个体户走的是曲线救国的路线,先抛出梅菜扣肉。
一坨黑黜黜的霉干菜上面,铺一层风也吹得走的猪肉,肥瘦相间呈五花之态,另带狭狭一条半透明的猪皮,只不过常常会有数根猪毛作怒发冲冠状。
为心理抚慰计,饭店有时也会跟上一碟面饼,让客人夹来吃。
在花费不多的便宴上,它庶几充当了垫底的角色,刚从贫困线下爬上来的上海市民也没有理由拒绝它的祝福。
*河路美食街老照片梅菜扣肉试探风声后,红烧肉可以粉墨登场了。
特别是杭州菜馆的东坡肉当了一回偏锋,并没有遭到上海市民的厌弃。
湘菜馆的毛家红烧肉紧紧跟上舞弄了一番花枪,也被上海人好奇地接受,红烧肉的压轴大戏似乎到了开锣登场的时候。
而且,此时的红烧肉是以私房菜的独门秘技推出的,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老板娘在厨师的帮衬下,貌似贴心贴肺,兼卖三分皮笑肉不笑。
加之红烧肉最能唤醒儿时回忆,承载窘迫生活体验,是商场官场里“英雄不问出身”的最佳注释,倘若有人故作清高忸怩作态,怕有数典忘祖之嫌,遭到全桌同胞的愤怒声讨。
于是,红烧肉迅速红遍上海滩,成了最具上海精神的怀旧金曲。
如今红烧肉做得出色,也成了酒家的骄傲。
上海动物园附近的程家桥阿山饭店,菜单是用油漆写在小竹片上挂在墙上的,坐在凳子上得提防戳出来的钉子勾破裤子。
但生意实在是好,其中一款红烧肉为它赢得了口碑。
虹桥路上的和记小菜,由台湾老板经营,一款红烧肉经过改良后,以粉色的艳姿亮相,下面垫了软塌塌的京葱白,酥而不烂,回味甜鲜,成了中产阶层的宠爱。
我还在一些酒家吃到坛子肉,同样是红烧,装在紫砂小坛子里,有点藏拙的意思。
圆苑的红烧肉是后起之秀,据说五花肉是在油锅里炒过的,肥而不腻,色泽文雅,芡汁包裹紧密,虽然边缘楞角相当清晰,却是入口便化,很符合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里对红煨肉的期待:“上口而精肉俱化为妙”,值得再吃一次。
在这一形势下,红烧肉做得不甚出色,也不妨自吹自擂。
服务小姐常在竭力推销鲍鱼、鱼翅碰钉子后就将红烧肉拉出来示众。
有些饭店将红烧肉呼作外婆红烧肉,尽管外婆已然作古,但外婆永远是大众的长辈。
外婆的品牌内涵,明确了传家宝的角色,一上桌,也就透出一种自家人的亲热劲和不妨撒娇的情怀,纵然火候上有所欠缺,色泽上有所偏差,也不妨在吮指之乐的同时一笑了之啦。
上海马勒别墅上海的本帮饭店里以前是没有红烧肉的,只有走油肉和走油蹄髈。
取五花肉或蹄髈,煮七分熟后入油锅炸至皮色金*,在水里冷却后让它起泡,再复入锅内加佐料烹至酥烂脱骨。
取大碗,垫碧绿青菜心数株,盖上走油改刀的肉,上笼屉蒸透,覆扣盆内上桌,卤汁勾芡兜头浇上,浓油赤酱,咸中带甜,尤以起皱的肉皮最佳,有腐蚀雕刻的效果,筷子一搛就“皮之不存”了。
本文资料来自于《上海老味道》